□岳定海(綿陽)
在綿陽,有一條老巷,我屢屢心懷敬畏,躊躇不前。它承載著綿陽深厚的文化基因,交織著老居民們的苦澀與真摯夢想,它就是馬家巷,那斑駁而又令人神往的馬家巷,在時光的洪流中,雖漸漸黯淡,卻依舊散發(fā)著獨特的魅力。
馬家巷曾經(jīng)繁華一時,如春花般絢爛,似秋月般靜美,在歲月的流轉(zhuǎn)中開花結(jié)果。它曾與涪城諸多有名的巷子并肩而立,然而如今,其他巷子大多已被拆除、被破壞、被湮滅,仿佛從未在這城墻之中存在過。實際上,這些老巷子都曾有過燦爛的生命,如今僅留下古舊滄桑的地名,存留在綿陽老人的記憶里,像鐵匠巷、黃家巷、順城街和碳碼頭等等。而馬家巷,是唯一頑強存活下來并依然充滿生機的,這份獨存,顯得尤為珍貴。
馬家巷地處綿陽城區(qū)繁華之地,位于現(xiàn)今警鐘街與紅星樓的連接之處,是一條幽深的巷子。巷子,在北京叫胡同,在上海稱里弄,四川人則直截了當?shù)亟邢镒印qR家巷始建于明憲宗成化元年(1465年)。當時,綿州知府寧鴻在向東南擴建城池的基礎(chǔ)上,依據(jù)地形方位修建了數(shù)條長短不一的巷子,馬家巷便由此誕生。當年,這片散亂的民房中住著大戶人家馬員外,巷子便以他的姓氏命名。從此,綿州多了一條延續(xù)至今、承載著文化脈絡(luò)的巷子——馬家巷。馬員外早已在明朝的歲月中悄然遠去,可巷名卻保留了下來,這恐怕是他當年未曾預料到的。
時光流轉(zhuǎn),又一位名人走進了這片歷史的舞臺。清道光四年出生的孫桐生,就住在僅一街之隔的孫家巷。孫家巷在夕陽的余暉中,靜謐而安詳,巷內(nèi)四合院的龍脊鳳尾上,環(huán)繞著溫暖的光芒,連角落里幾株蒼郁洋槐樹梢上的鳥鳴,都仿佛帶著綠意,枝頭跳躍的光芒也顯得格外生動。從馬員外到孫桐生,從馬家巷到孫家巷,不過短短三百余年。這條由燈籠高掛、石板鋪地、青瓦覆頂、屏風迎客的多套四合院組成的巷子,在歲月的長河中,書寫著一卷又一卷被歷史認可的地方志。
讓我們把目光聚焦在孫桐生身上。他祖籍綿陽城南御營壩,家中世代書香。祖上積德,在如今御營壩石塘小學處購置田產(chǎn),修建住宅,被鄉(xiāng)人稱作“孫家花園”。后來,家族從御營壩繁衍至城內(nèi)孫家巷,歷經(jīng)歲月變遷,孫家成為當?shù)氐拿T望族。
清咸豐二年(1852年),出生于孫家巷的孫桐生高中進士,后改翰林院庶吉士,成為清朝以來,綿州本土入選翰林院的第一人。他先后擔任湖南安仁、安福等地知縣以及永州府知府和郴州直隸州知州。在任期間,孫桐生憑借綿州人的耿直和祖輩傳承的智慧,處理了一系列懲治不良風氣、讓鄉(xiāng)民安居樂業(yè)的案子,備受世人稱贊。然而,宦海沉浮多年,孫桐生深感仕途險惡,于是在清光緒七年(1881年)任滿后告老還鄉(xiāng),回到綿州孫家巷。在地方名紳的邀請下,出任治經(jīng)學院主講,一時間,慕名而來的聽眾云集。
孫桐生還為中國的民族文化立下了不朽的功績。自清同治五年(1866年),孫桐生在北京結(jié)識大興人劉銓福后,借閱了太平閑人張新之的《評石頭記》抄本。他將抄本裝進行囊,帶到湖南臥云山館,花費十年時間,精心爬梳整理。不僅如此,他還拿出多年積蓄,私人出資刊印了《妙復軒評(石頭記)》評本,并親自撰寫序言與跋。他在序中寫道:“丙寅寓都門,得友人劉子重貽《妙復軒評(石頭記)》評本,逐句梳櫛,細加排比,反復玩索,尋其義,歸其理,如是者五年。”由此可見,孫桐生為整理傳播《紅樓夢》的前身《石頭記》,付出了多少心血與汗水。書刊行后,他并未署名,便讓其流向民間,因此,孫桐生的名字一度被埋沒。直到孫桐生病逝綿州二十年后,胡適先生在考證中,發(fā)現(xiàn)了甲戌本《石頭記》的同時,也發(fā)現(xiàn)了孫桐生。胡適在《考證(紅樓夢)的新材料》中,首次提及劉銓福一條跋語上“提到在這個甲戌本上寫了許多墨筆批語的一位四川綿州孫桐生”,自此,這位從孫家巷走出去的綿州人,才被學術(shù)界關(guān)注和重視。此外,孫桐生還不遺余力地輯刻《牡丹亭》,并推崇明代戲劇家湯顯祖是“文章氣節(jié),為有明一代完人”。從他對《石頭記》與《牡丹亭》的傾心推廣來看,孫桐生的血管里流淌著“真”與“情”、“氣”與“節(jié)”的士大夫熱血。也難怪,后來深入研究《紅學》的人,都不禁贊嘆綿州孫桐生是“蜀中紅學第一人”“索隱派的鼻祖”。
我在馬家巷的四合院里駐足凝視,院內(nèi)照壁矗立,轉(zhuǎn)過照壁,是一方潮氣彌漫的四方天井,天井中堆疊著通透的石山,擺放著大水缸,缸內(nèi)金魚游動,被水草輕輕遮掩。回廊上,雕花格窗與古典扇門映入眼簾,一步三折,曲徑通幽,恍惚間,仿佛看到孫桐生笑容滿面地從堂屋走出,向我拱手作揖,邀我入室。“孫先生,近來可好?”我恭敬落座后問道。“一切如舊,不知那本奇書如今怎樣了?”孫桐生輕撫著一把白胡子,目光中滿是關(guān)切。我挺直腰桿回答:“巷內(nèi)不過百歲,世上卻已千年。《紅樓夢》如今可是大火,深受全天下人的追捧。”孫桐生略顯困惑:火?追捧?他對如今的世事,確實已經(jīng)十分陌生了。
幾聲清脆的鳥鳴,從馬家巷悠悠的屋檐下傳來,那鳥聲宛如清泉,將我從穿越時空的幻境中喚醒。一切都在歲月中漸漸老去,唯有這古舊的深巷、時尚的紅男綠女和春天的云朵,依舊充滿活力。我漫步在這悠悠時光里的馬家巷,心中暗自思量,在巷子某個偏僻的角落,應當為綿州這位了不起的孫桐生塑一尊銅像,再在銅像旁安置一張木制座椅,日后我便可以帶著家人前來,小坐片刻,陪陪這位老先生。